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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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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大肘子墊肚,晏少昰吃得半飽,盛了碗米去嘗她家廚子的手藝。

說來淒涼,他進她院兒這麽多回,還是頭回吃上她家廚子炒的菜。

唐家祖籍山西,進了京,吃的口兒也沒變樣,廚子做的都是地道晉菜,過油肉、糖醋鯉魚、三蒸碗,全回鍋熱過了,肉爛味香。

唐荼荼雙手舉杯:“我敬殿下三杯。”

“第一杯祝你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。”

她仰頭一飲而盡,這套敬酒的架勢不知跟誰學的,頗有幾分豪邁。

“第二杯,祝咱們的將士勇往直前,百戰百勝,所向披靡。”

她酒量確實過得去,咣咣灌下去兩滿杯,也沒嗆咳一下。晏少昰手撐下頷掩著笑,等著她的第三杯。

“第三杯,祝咱們國家不失片土,速戰速決,就這一回把北元打服氣!”

三句祝了一個意思,難為她湊出來這麽多個詞。

晏少昰回敬了她三杯,三杯滿飲,卻沒想出賀詞來。他分明滿腹經綸,竟比不上她嘴巧,半天只祝出一句“學業有成,身體康健”。

飯菜吃了大半,後頭涼了,兩人便只喝酒。

她操著筷子敲碗,玩行酒令,奈何文采有限,“對酒當歌人生幾何”之後,就憋不出幾首詩了,中學時背得滾瓜爛熟的詩全還給老師了,臨到用時一句也想不起來。

於是說起自己的家鄉事,把天文地理哲學各種知識拎出來講,對不上詩就講個故事,講來講去,成了自己一人的場子。

唯一的聽眾不太捧場,不誇好,也不鼓掌,只管聽,坐在燭影裏笑。

唐荼荼:“往碗裏加上水,空氣柱會震動出不同的音高,放一排,哆來咪發唆啦西,就能當琴用!”

“你聽,叮咚叮咚!哈哈哈,我給你彈首小星星。”

她盤與碗混著用,手不穩,眼也漸漸花了,看不清碗裏的水倒到了哪個高度,嘴裏唱著哆來咪發唆啦西,晏少昰卻只能聽出三個調。

唐荼荼:“我們那時候喝酒沒這麽多講究,不行酒令的,上了年頭的佳釀都成了館藏品了,釀酒最費糧食了。”

“新釀的酒基本都是果酒飲料,沒什麽度數,就那還不是人人都能喝上的,是限額配發的,只有完成一個攻堅任務,申請個假期夥食,好酒好肉吃一頓。”

“吃肉一般是吃雞,大吉大利,今晚吃雞——Winner winner,chicken dinner!”

她醉糊塗了,高舉兩條胳膊喊著“chicken”,笑得特別開心。

吃雞……

晏少昰記住這條,蓋不住心裏的好奇,徐徐套她話:“你是如何來到這兒的?”

她以前講過,說是飛過來的,什麽翅膀壞了落在這兒了,修好翅膀以後才能飛走,鬼話連篇,晏少昰一概不信。

唐荼荼出神想了半天,費勁巴拉琢磨詞,所謂術業有專攻,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她自己也搞不明白,裝模作樣解釋。

“時間軸你知道吧?”

她走去書桌,咣裏咣當從抽屜裏翻出紙筆,往紙上畫了一個正方體。

“假設一個XY軸,這是坐標系,表示咱們站在哪個點……再來一個Z軸,有了高度,這是三維坐標系……那把它們,啪,壓成一個平面!”

她把那張紙團吧團吧,一巴掌拍扁,“再來一個第四軸,嘿,這就是時間!”

晏少昰捏了捏眉心,放棄跟這醉鬼講邏輯,任她漫無邊際地扯。

唐荼荼:“小時候,我媽,就是我娘,她沒得早……早早走了也挺好的,不然她那病拖到末世,沒有維生設備,一定更受罪。”

“我爸爸是航空兵,就是在天上開運輸機的,然後就出事了……那時太陽磁暴嘛,全球通信、電網都斷了,航空器都沒落地,空中解體了,連片骨灰都找不著……”

“本來頭批進入基地的名單裏沒我,地下基地剛修了一半,容納量有限,要先篩選最厲害的人才住下去……我占的是犧牲軍屬的名額,早早進去了,地底下住了三年。”

她說著說著癟嘴要哭,抹了把眼睛:“不說這個,難受。”

晏少昰“嗯”一聲,徹底揉爛了一顆心。

唐荼荼:“咱們說點開心的,我教你唱軍歌,起來!不願做奴隸的人們……”

她拿筷子敲杯碗打節奏,叮叮咚咚,坐的凳子沒靠背,唱道“前進進”的時候,一個後仰差點栽地上。

“……坐穩。”晏少昰一手撐在她後背,托住她後仰的力道。

她全然沒反應,唱完了一個勁兒笑,笑得渾身直抖,半點沒體會著肌膚相親的尷尬。

全留他一人煎熬,除了一只手掌,哪也不敢與她挨。

唐荼荼很親熱地拍拍他肩膀,手勁大,拍得他肩膀發麻,大叫一聲:“好同志!驅除韃虜這個艱巨的革命任務就交給你了,你能完成這個光榮的使命嗎?”

晏少昰無奈應了聲。

唐荼荼:“好!犯我中華者,雖遠必誅!”

她又揀著中華上下五千年、地球五點一億平方公裏說起來,憑著粗淺的各科知識,還有從媒體裏看過聽過的各種趣聞,在古人面前賣弄得特別開心。

晏少昰跟不上她的腦子,他也沒這麽豐厚的知識儲備,理解起來很是要費些勁,卻如盛夏天裏吃冰、大雪天藏在暖閣裏貪覺,通身上下每一個毛孔無不自在。

她以前說話總顧忌他聽不懂,自己說半截,卡在那兒做名詞解釋。

後來,晏少昰再不說自己“不懂”。那些古今異義的詞,那些隔了時代的觀念、思想、乃至情感,只需用心,好像全能聽得懂。

這一夜,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,你來我往地喝著酒,她沒說困了想睡,晏少昰便也不提要走。

她屋裏還沒點爐子,覺著冷了,趴衣箱上翻出條兔毛披風,自己披上了,又給他拿了件大紅襖,非要他穿上,說怕他著涼。

晏少昰哄不住這醉鬼,拿起那襖子,意思意思搭在肩膀上。

外頭伺候的影衛進出好幾趟,一會兒送來茶點,一會兒送來腳爐。

起初晏少昰提防著,怕院裏有丫鬟聽到他們說話的動靜,後來也不防備了,跟她一起暢快笑起來。

她鬧一會兒,靜一會兒,休息一會兒提起精神來,又高高興興開啟下一輪。

晏少昰叫她鬧得精疲力盡,上了頭的酒意全化作熱汗流沒了。

“二哥……”

她忽然喚了聲,聲音驟然低下去。

“嗯。”晏少昰看著她。

唐荼荼靠著他手臂,上身沈甸甸向後仰,吊在他懷裏,快要合成半個擁抱。

她醉成這樣,勉強還能說話,眼裏一泓春水愈深,幾乎是深情地望著他,逐字慢悠悠說:“我感覺……”

“嗯?”

晏少昰氣兒都不敢喘大了,屏息靜氣等著她的下一句。

唐荼荼:“我感覺……我可能學會內功了,我喝了好多酒,居然不想解手!全靠出汗把酒逼出來了!”她特驚奇地說著。

晏少昰深深喚了一口氣。

折騰命……

什麽春水,什麽旖旎,全識趣地退去。他抵著牙根,硬生生擠出個笑來,把她往桌面上推,不扶也不抱了。

他分明沒用力,只想叫她自己坐直,唐荼荼醉得厲害,借著他前推的勢頭,一腦袋栽桌上了,撞得腦門咣當一聲響。

晏少昰驚得不輕,忙拎著她後襟提起來看。

這家夥長了個鐵頭,撞這麽一下不光腦袋沒紅,睡意都沒散。她兩條手臂圈住腦袋,趴在桌上睡起來,呼吸不順地打了兩聲鼾,又平穩下來。

晏少昰徹底沒脾氣了。

燭油燒幹了,屋裏的燈一盞一盞滅下來,只剩了一盞孤燈,那是華瓊送她的螢石燈,蒙著一層紗罩,瑩瑩有光。

“咚——咚——”

東市的報時鼓響起,連響六聲,是亮鼓,天將明,城門要開了。

這一夜到底會走完。

晏少昰忽然覺得憊懶,提起壺把最後兩口酒仰頭灌了,又去瞧她。

姿勢換了好幾個,還是趴著睡。

晏少昰終於隨了自己心意,掌心放上她頭頂,輕輕蓋住。她頭發松散了,發質偏硬,一綹一綹的發絲磨著手。

半晌,他才挪著拇指蹭了蹭。

“我走了。”

沒人應,她呼吸咻咻。

扶也不妥,抱也不妥,晏少昰拍拍她肩頭:“醒醒,上床去睡。”

唐荼荼一個挺身坐起來,腳下虛浮地游回內屋去了。

晏少昰跟進去,給她調整了睡姿,既怕她口鼻朝下埋枕頭裏,把自己悶死,又怕她仰頭睡,萬一吐了酒嗆著自己。

想來想去,把她搬成側睡,被子裹緊,叫她翻不得身。

唐荼荼眼皮都沒掀一下。

晏少昰嘆氣,回頭瞧這一桌的杯盤狼藉,還有滿地的筷勺、紙筆,他彎腰一樣一樣撿起來,奈何不是精幹人,沒幹過這活,不知往哪兒拾掇,全塞進食盒裏。

叁鷹和兩個影衛在隔壁小庫房蹲了一宿,聽了一夜墻角,哪有半點睡意,各個眼睛賊亮。

聽到隔壁門開了,立馬精神抖擻地躥出去:“殿下,天要亮了,咱該回了。”

晏少昰又恢覆了老成穩重的樣子,如往常一樣背著手,踱步到東頭準備翻|墻。

他忽然頓步,眉頭沈低:“她院裏的人怎睡得這樣沈?”

這院裏住著她妹妹,好像還有四個丫頭,居然毫無防備心,小姐屋裏進了外人,誰也沒聽著,該罰。

“你們點安眠香了?”晏少昰在昏暗的天光裏掃了一眼各扇窗戶,沒瞧見煙孔。

叁鷹一步跳開:“咱是幹那種腌臜事的人麽!幾個小丫頭昨晚湊一塊偷偷嘗酒了,喝的菊花釀,光貪香了,菊花釀後勁多足啊。”

天時地利人和湊了個齊,才給他空出了這一夜。

晏少昰笑了聲,只覺得世間緣法深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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